一个90后的田野调查笔记:我们村的计生史
洋火生在福建的深山老林里面,整个就成了山老鼠,一年到头往山林里钻,他靠破竹篾,砍竹子,做明笋干,弄茅草,扎茅草扫把,装夹子夹野猪为生,和一伙我们这边过去破竹篾的老乡一起生活。山上没有电,据说一到晚上他就有煤油灯,或者是用莴苣梗浸了煤油,晒干了当火把,也不可能有电视收音机,手表都懒得用,整个连日期都忘了。我记得他以前回来的时候,听说在山上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忍痛花三十多块钱买了个小单放机,可以收音的那种,还买了二三十对五毛钱一颗的电池,还叫我们给了他一些不太听得还能用的旧磁带,平时太无聊了就听上一听,消遣一下。
他们平时吃的东西很少去买,他们住那里离山下还好远,而且下一次山就得花钱,所以一般不到迫不得已不下山。平时吃的东西,自己开了块小地,种些节气里的蔬菜,然后吃大竹笋,小竹笋,春笋冬笋,烟笋,明笋把他这辈子的笋都吃尽了,还常常在山上装各种夹子:老鼠夹、野鸡夹、野兔夹、野猪夹、山羊夹。走运的时候时不时有些小野味补充下,不走运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没点动静,所以山上的生活极其的艰辛,基本上留不到什么钱。他在山上呆了八年,八年中女人只回过一趟家,男人一两年才回我们村一次。每次回来就感觉他老了很多,胡须拉碴,衣服破旧,像一个野人。虽然这么艰苦,但让人感动的是,他每次回来必定来我家,和爸爸聊上好久的天,把一肚子的苦水和我爸倒,常常问我爸自己该怎么办,还带上自己弄的笋干,一大包塞得我妈手上,他说很感谢爸爸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他以前喝醉了酒去打农药杀虫差点没命,还是都是我爸帮他救回来的,虽然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是希望不要嫌弃,也是自己的一番心意。我爸呢,虽然是村干部,每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指标也不少,但还是建议他既然这样的苦都受了,那就干脆生来再完事。
于是,他始终硬憋着没回来。一晃八年,这八年洋火生在山上究竟生了几个小孩子,是否有的孩子生下来了没带到夭折了或者有的抱给别人养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所以家里有了四个小孩,这些小孩身上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叫我哥哥叫个不停,特别有礼貌,看着都让人喜欢。村里人倒也奇怪,感情洋火生一家没在山上住傻,一窝孩子,嘿,还挺有教养的。
洋火生到了山上没人可以烦他,找他了,但是他的亲人们却并没有幸免,因为那时候当地计划生育实行“连坐”,一个人如果超生,他逃走了没抓到罚不了款,那么他的家人也无法逃掉责任。我记得洋火生走了后,乡政府还到过他兄弟家几次,猪牛都牵走了,他们家大门也给多劈了两次,如今也还只剩一半,十多年了,也懒得补回去。
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计生游击战已经结束,洋火生带着老婆孩子回到村里,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当然,政策也似乎不知哪一年起悄然发生了变化。超生一个,每次要交一万多块钱就行,只要你交得起钱,只要你养的起。洋火生没有钱,交不了超生费,所以现在几个孩子到了入学的年龄,没交钱入不到户口,那他的小孩就没书读了,他很担心,一天到晚在外累死累活,还难以维持家用,家里房子又烂了,必须得盖一栋新的。一切困难重重,对已经是46岁又无技能全靠苦力的他来说,无疑将是一个巨大的的挑战。
祥荫:收留弃婴家中被砸光
农村历来不乏重男轻女现象,当时很多人生了孩子发现是女儿,留着怕搞计划生育的找上门,而且可能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小孩了,根本养不起,送给别人又实在没什么人家愿意收。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惨剧——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被丢弃。
我还小的时候听大人说,在我们街上的桥头,经常天一亮就能看见有那些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孩,用箩筐装着,箩筐里面垫着一些衣服和棉花,包的严严实实的,然后箩筐里面用小纸条写着“求求哪位好心人帮忙收留这个孩子吧,我们实在是没有能力抚养”,旁边放一包奶粉,好点的还会孩子身子下面压着百把块子钱,作为对孩子的最后补偿。上街的人有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动恻隐之心,就会抱回家给儿子做童养媳,或者养大了嫁人,至少还能赚回点礼金。当然有些父母后来又不忍心重新抱了回去。最糟的是有些可能直接被冻死,甚至被人口贩子带走。而这里的主人公之一——我们村的祥荫,就是那个因一时不忍心,抱了小孩回家的人,但也是那个因此而遭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