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挨饿经历:赵俊臣
我出身农民,曾经饿过肚子,对吃饭问题的切身感受特别地深,对研究吃饭问题有本能的兴趣。这也是我放弃官场工作,投身以农业农村和农民为对象的经济研究的原动力。
很早就产生了把挨饿经历写下来的冲动,主要是为后人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个案参考。2009年11月,我的中学同学、陕西日报社主任编辑岳安民先生的纪实文学《大跃进那时候》,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的这本书以一个中学生的眼光,真实地记述了共和国三年困难时期的历史,包括饥饿经历。没想到他在书中使用了我的真名,记述了我的一些情况,促使我下决心自己把那段挨饿经历写出来。形成初稿后,几次修改都觉得不满意,直到最近才勉强定稿。
一、父亲去世
我家在河南省新郑县辛店乡岗沟村。1957年秋,我由辛店小学升入新郑县六中(校址在辛店)的。1959年5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正在上第一节课,突然弟弟来找,说父亲病危,我匆忙请假和弟弟一路小跑到家。
父亲拉肚子一个多月了。上个星期天我回家,母亲曾请当时的乡村医生来诊治,乡医说黄连素对拉肚子有奇效,但是他没有这种药,已经断货好几个月了。他还说,那一段拉肚子的人特别多,好像是传染性质的,报告了上面,也没有有效办法控制。乡医又说,有个偏方叫做独蒜,对拉肚子也有效。但是,到哪里去找?经历了头一年(1958年)的大跃进,已经没有生产队再种植蒜了,独蒜更是找不到。由于没有药物控制,父亲的肚子拉的更厉害了,一天要拉好几次。母亲精心照顾他,每拉一次都为他檫洗。老百姓俗话说:好汉顶不着三泡稀屎,就是形容拉肚子的厉害。那时已经吃生产队集体食堂,每天从食堂打回稀饭,母亲为了要父亲早日好起来,常常把自己那一碗稀饭匀一些给父亲。
我和弟弟到家,只见在县城里工作已先回来的二哥,拿出他买的一盒葡萄糖针剂给送进父亲嘴里。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葡萄糖。父亲躺在床上喘着气,吃了一针葡萄糖,有了点气力,看着我说:“你毕业后可考个中专,早点有工作就可以吃上‘皇粮’,不会饿肚子了”,说完便闭眼断气了。父亲享年49岁,搁现在正是青壮年!拉肚子并非不治之症,但是那个年代缺医少药,加上吃不饱饭,连病带饿,终于没有熬过来。
第二年初中毕业填报志愿,我很想根据父亲临终嘱托报考中专,但是少有的中专招生名额被老师看重的学生占了,只好选择全县唯一的高中——新郑县一 中。
二、我的脚脖子浮肿起来了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1960年)春天的一天午休,刚躺下,忽一同学苦诉说他的腿浮肿了,大家大惊,纷纷检查自己的脚脖。我也用手指摁一下脚脖,一个深深的坑不会复位,这就是饥饿引起的典型浮钟。
刚开始浮钟,先是觉得腿重重的,后来走路轻飘飘的,一脚高一脚低,再后来脚脖子发麻,不由自主地反复抓挠。
浮肿是长期饥饿的必然结果。当时,我们初中学生是从生产队食堂领粮食,带到学校,由学校食堂免费为学生做成熟食,如面粉做成馒头,玉米面做成窝窝头,萝卜放在蒸笼里蒸熟。
许多回忆录都谈到挖野菜充饥,但是我们那里那时却无野菜可挖,原因之一是1958年深翻土地,把表层可以长包括野菜在内的植物的熟土翻到了生土层下,而把不长包括野菜在内的植物的生土翻到了表层。这里的道理老百姓都懂:生土层里没有营养,植物种子遇合适温度和水分发芽后,得不到营养也就不能不夭折了。这也是1959、1960年粮食减产的又一个原因。
学校院里有棵高高的柿子树,4、5月份柿花落下,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学生们下课后,纷纷来检,边检便放到嘴里吞吃,以解决肚子饥饿问题。
三、饿肚子的滋味有三个阶段
饿肚子的滋味是非常难受的。在正常情况下,凡是饿过肚子的人大都经历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对食物的渴求,特别是自己喜欢的美食的渴求。我的感受,刚开始饿肚子时,曾经有过得到一碗好面(小麦面)面条、或一个玉米馒头,然后慢慢品尝的强烈念头。但是理性使我知道,好面面条和玉米馒头是绝对得不到的,这时的欲望便自动降低了一个档次,有半碗好面面条或半个玉米馒头也可以。
第二阶段是对得不到食物的烦躁、恼怒、沮丧、无力和头昏眼花,即人们常说的饥饿感。我在这一阶段的感受主要是恼怒,恼怒自己没本事,接着便进入头昏眼花。这时,便寻找食物吃,什么糠菜都不顾,以至于玉米棒子芯也可以吞下去。
第三阶段是接下来如果继续得不到食物便进入杨继绳先生所描述的状态,即消耗肌肉、器官等感受,即濒死的感受。我由于好赖还曾经吞下去玉米棒子芯,尚没有饿死,也就没有具体的濒死的感受。
四、生产队干部克扣我们粮食
1960年我临初中毕业这一学期开学后,生产队食堂就没有给过我们粮食,先是给红萝卜,每顿就吃两根,当然不饱。解决的办法是喝盐水。到发现浮肿那个星期,生产队食堂连红萝卜也没给。我和同队同校的杨俊杰在生产队办公室检了些玉米芯子,在石磨上磨碎,背到学校食堂让蒸熟,一顿吃几口。由于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营养很差,浮肿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