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阶级创伤”:留守儿童事件反思
破土:您说的“阶级创伤”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伤?
L教授:“阶级创伤”(Class trauma)并不神秘,凡是身处阶级社会中的人都会有亲身的体会和切肤之痛。“阶级创伤”是一种阶级冲突的形式,不过,这种冲突发生在阶级社会每个成员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当中。过多的时候,人们会把这种内心世界的痛苦、无力、绝望乃至被阉割、被撕裂的感觉,看成是自身的问题、暂时的问题,是每个人必须为成长或成功付出的必然“代价”。有趣的是,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群体和个体,甚至会自觉地为了某个更高的范畴,比如家族、国家等,自觉地承受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比如,根据叶辛的小说《孽债》改编的电视剧主题歌这样唱道:“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这里就有着对“阶级创伤”的曲折表达。鲁迅在小说《故乡》中,这样生动地描写自己听到闰土恭敬地称自己为“老爷”后的感受:“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从某种意义上讲,“阶级创伤”是人们对阶级界限、阶级歧视和排斥、阶级伤害、阶级压迫的复杂情感体验与心理感受。从这个角度去审视贵州毕节自杀儿童留下的遗书,我们能够体味到一种浓郁的“阶级创伤”,尽管它不过出自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的手中:“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但是我该走了。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破土:“阶级创伤”对于理解工人阶级家庭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视角。您是如何发现这一视角的?为什么留守儿童的“阶级创伤”会转变为对自身和同学的伤害?
L教授:最近几年,我承担的课程包括领导干部压力管理与心理调适。在教学的过程中,经常会和心理学圈的学者和老师交流。有时候,你会反思,为什么中国社会特别流行心灵鸡汤?现在谁没有被心理鸡汤刷屏的时候?有些善于制作心灵鸡汤的专家教授,不光登上央视的百家讲坛,同时也实现了让自己先富裕起来的梦想。讲一个故事吧。有一次,一位参加培训的领导干部讲述了他的心理压力。他的工作可能是与处决各类死刑犯有关,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和心理压力。他的调适方法,是私下咨询某位寺院的主持。在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后,那位主持安慰他的一句话,让他最终释怀:“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因为你这是在替天行道!”这个看似笑话的故事,让我思考心理问题背后的社会背景。
发现并审视“阶级创伤”,还有一个机缘,那就自己翻译《星星之火:全泰壹评传》的过程。我们常常看到,工人阶级及其家庭的心理和精神创伤,常常指向自身、家庭成员乃至本阶级的成员。这种场景在《全泰壹评传》里面有很多体现。全泰壹曾经十分憎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常常酗酒,暴打母亲和自己,然后变卖家里仅有的一些东西,离家出走。区别在于,全泰壹在经历了“阶级创伤”后,实现了最终的觉醒,他深刻理解到,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受害者。在贵州四名留守儿童的遭遇中,我们也看到类似的场景。在《全泰壹评传》中,还有这样一段描写:全泰壹曾经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看见了一位背着柳条筐的女性小贩在和售票员争吵。这位小贩当时的样子,就象是泰壹母亲的一位邻居,他和这样的邻居已经相处二十二年了。这样的人,他(她)们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理想或人类的成就感,他(她)们的生活价值,就象一只蚂蚁的价值。为了在绝望中维持着自己的生活,他(她)和们自己的邻居争吵,对邻居不恭,有时候甚至粗暴地对待自己的邻居。同时,他(她)们被所在的社会漠视和鄙视。真正的问题在于:很少有底层的成员,能够将社会强加于他(她)的自卑转化为自尊,将羞辱转化为自豪,将恐惧和卑贱转化为愤怒和勇气,将依附和诋毁转化为自主和解放,将沉默和顺从转化为批判和斗争。
农民工或者留守儿童的“阶级创伤”之所以往往转变为对自身和同学的伤害,原因正在于社会底层在社会流动的过程中,常常会面临一种铁丝网般的栅栏,这种栅栏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种阶级边界,一种社会秩序,一种规则,一种道德律令,一种警示性的标志。约翰.列侬有一很经典的歌曲,叫《工人阶级英雄》(Working Class Hero)。我觉得网络上传播的一段MV视频画面配得特别好。里面是一群孩子被栅栏阻隔在花园外面,一个小男孩首先勇敢地闯进了栅栏,孩子们蜂拥而入,他们突破了栅栏这一咒语般的隐喻——这就是阶级的藩篱。“阶级创伤”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一些阶级必须通过法律、制度和市场来保护自己所在阶级的利益。“某些人被各种铁丝网组成的栅栏包围,因为他们想要保护某种东西。他们会向那些试图攀越栅栏的人吐唾沫,践踏他们。那些从栅栏上跌落的人们,他们的脸部因痛苦而扭曲,并充满罪恶感。”经历了近三十多年的发展,中国社会的阶级边界基本确定,阶级的栅栏扎得越来越细密和精致。这是底层的“阶级创伤”往往转为指向自身和同辈群体的重要原因。